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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课上说起这则新闻。从来觉得惋惜,也从不去定义值得或者不值得,不想、不敢去想。
翻开很少打开的课本。居然把我看哭了,那是《唱给雪山听的歌》。
98年北大山鹰社的登山队员一行十几人海拔欲征服8201米的高度,为母校百年华诞献上绵延百里的精神哈达,结果五人被永埋雪山。事后,一位北大山鹰社一女队员收集了北大BBS上的帖子,集成如下文字:
唱给雪山的歌
那个关于雪山的梦想永远留在心里,没有什么风沙能将它打磨褪色,这不仅是关于攀登,也是关于成长与爱,关于生命与自由
——北大山鹰社一女队员
整整半个月间,我锁定了北大网站的“山鹰论坛”,一天天呆坐着。千里之外的雪光和我的泪光常常在字里行间闪烁,一个声音反复地、轻轻地环绕耳畔:“为那五个孩子点一支蜡烛吧!”——他们的名字是雷宇、卢臻、杨磊、张兴柏、林礼清。
岂有豪情似旧时?许久没有那样长时间的、默默地流泪了。许久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那样长时间的、默默地流泪了。五位同学遇难,对我来说,打击远远超过美国的“9·11”事件或当年“挑战者号”失事。作为与学子朝夕相处的教师,作为每次出差都住在北大勺园的旅人,作为靠琢磨智慧、生命与自由为生存方式的蹈虚者,我下载了数万字的帖子,发给想看又几乎不敢看的朋友和学生。
如今,网页早已更新,新生即将报到,不少朋友或许忘记了雪峰上发生的一切。幸运的是,我已把那些有着眼泪温度的字迹托付给闪烁的星群。每年的8、9月间,我都会静对苍穹,以生命和真诚的名义复习它们。
谁还记得遇难者的室友、同乡、山鹰同仁们的字句?
他们刻在洁白的时间上——
●“你们只是走累了困了,对吗?兄弟?你们只是迷路了睡着了,对吗?兄弟?我知道你们会回来的,就如你们向最爱的人保证过的,爬也会爬回来!我相信,就在哪一天,在我不经意打开岩壁大门时,会看见你们五个背着大包跌跌撞撞扑过来的身影!我相信!
●“总是听到雷宇唱《回到拉萨》: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宫/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在雪山之颠把我的魂唤醒/爬过了唐古拉山遇见了雪莲花/牵着我的手儿我们回到了她的家……
●“怀念老雷。怀念他的《大盗贼》。一起出去拉练的时候常听他唱,大家也一起唱:‘绿色森林里有树又有花/生活多快乐又没有警察/我是个大盗贼什么都不怕/我是个大盗贼整天乐哈哈!’真想再听到他那有点跑调的歌声,那只有纯洁而热情的人才有的歌声。以前唱时含着笑,如今含着泪。
●卢臻,就住我隔壁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大男孩。憨憨的一笑,做事平静而认真。记得考试前还和他一起看书,他慨叹‘书念的太少啦!’前几天一个同学打电话来:‘瞪着眼听电视里念出他的名字。我回家之前还玩他的电脑呢,怎么就这么……’他说不下去了。我能听得到电话那端久久不能平静的喘息声。我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滋味。因为那也是我心中的滋味。
●“我和好友张兴柏都是从乡村考到市里的重点高中的,高一在理科班,我总能考在他前面,我曾暗自庆幸,可他总是走到我身边,向我祝贺。高二我们一起去了文科班,又展开了新一轮竞争。我们的友谊别人无法理解,也有人猜想我们可能是男女朋友。考到北大后,我不适应,总想家。他就安慰我,让我觉得在北京并不孤独。他和女朋友闹别扭时,我会劝慰他,逗逗他。他高中的理想是考国际经贸,可是高考没有发挥好,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他报了双学位,打算以后考经济系的研究生。我羡慕他身体好,体育好,可是现在我却痛恨他身体好,体育好,也许他身体差一点,就不能参加山鹰社,就不会去登山,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写不下去啦,我忍不住哭啦。我知道自己不够坚强,但我真的忍不住,直到今天我的情绪才稳定下来,我想我不能只是哭泣,我要写点东西为我的好友祈祷,希望他回到我们的身边,让我再听听他那爽朗的笑,让我再看看他那灿烂的笑容。今天在《东方时空》看到他的照片,我又一次哭啦——苍天哪,你怎么忍心夺去这么年轻的生命,再给他一些时间吧……”
●“为了供礼宜上厦大,礼清上北大,林家最小的一个儿子初中即辍学打工。一家人省吃俭用,每个月也只能给礼清寄去三四百元。在北京,林礼清四年未向家人说过生活上的困难,自己打工挣钱补贴生活。哥哥给他买了一部传呼,他为了省下20元的月租没用几天就给报了停。出事前他已被北大保送研究生。我母亲在看报的时候哭了……”
● “在过渡营地,高高大大的卢臻周围总是偎着一大堆藏族小孩,有的抱在怀里,有的坐在腿上,有的倚着他的肩,有的蹲着牵着他的衣角。他自己一边指,一边教‘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他得意告诉我们,聪明的‘铁蛋’能数到37,‘旺才’差一点,还只能数到7;大家都说,以后卢臻一定是个好爸爸。在扎寺,一个不到半米高的藏族小孩跟在我们后面,太小了,我们慢慢地走,他都要摇摇晃晃地跑着,卢臻特别着急地翻出零钱,递给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回去吧,不要跟着我们走迷路了。小孩还不会说汉语,转身回去了。卢臻直起身来遗憾地对我说,我还想和他说说话呢。”
——在那些殷红的回忆下面,常常是如下的帖子:
●“我哭了。”
●“我也哭了。还记得那些人训练时和收拾帐篷的样子,很后悔我做了逃兵。cry……”
●“不知为什么,眼睛湿了。”
● “别说了。难受。”
● “主啊!主啊!”
●“在图书馆,却怎么也背不进单词,只有时不时地抬头与叹息。只有轻轻走近攀岩壁,看着人们放在那里的花束,又轻轻地走过。我什么也不能做。只有祈祷,不知谁能听到……”
●“这两天竟然不敢去听那些伤感的情歌,很奇怪那些哀伤的调子总是莫名其妙的勾起我伤痛的记忆甚至是想象。……不敢听,却又禁不住想去听,让思绪在歌声中继续演绎着自己的悲伤。有时又听一些自然的轻音乐,例如bandari的专辑,在空灵缥缈的音乐中,感受一尘不染的美丽。在音乐的世界里,享受万籁俱寂的宁静,希冀自然的花鸟鱼虫、阳光、森林、沙滩、清风来抚慰疲惫的心灵。有时候又不想让自己总是沉浸在低调的忧郁中,希望振奋一下自己的精神,所以也听一些快节奏的舞曲或摇滚,那种感觉就像是喝过酒,又服了摇头丸,伴着疯狂的音乐舞蹈,就这样欺骗着自己真实的感受——人在最悲伤的时候是会笑的。”
学子们用各自的方式述说着也驱赶着自己的难受,那情形让我想起帕斯捷尔纳克的话:“他们的痛苦是笔墨难以描绘的,他们的痛苦使忧愁变成一种心病。他们的才能是值得钦佩的,他们的为人是值得纪念的,除此之外,让我们怀着同情的心,再在他们所蒙受的苦难面前低下头颅吧!”
实在写不下去了,他们就把键盘当作画笔,或者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于是网页上出现了山鹰的图案、长城和黄河的图案,出现了年轻人熟悉的歌词和书摘: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我说要上你的路/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路/我的手也被你攥住/你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要你做主/我感觉你不是铁/却象铁一样强和烈/我感觉你身上有血/因为你的手是热呼呼/……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你/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崔健《一块红布》)
● “你问我几时能一起回去,看看我们的宿舍我们的过去,你刻在墙上的字依然清晰,从那时候起就没有人能擦去,……你曾问我的那些问题,如今再没人问起。”(老狼《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 “真正的世界是广阔的,有一个充满希望和恐惧、感动和兴奋的天地,正在等着有勇气进去、冒着危险寻求人生真谛的人们。” (《简爱》)
——没有了熟悉的《回到拉萨》的歌声,不见了睡在上铺的兄弟,但活着的学子们没有却步,甚至没有迟疑。他们说,听从心灵和雪峰的召唤,“如果有机会,我还会西行。”他们的帖子是——
●“明天的太阳为你们而升起”。
●“希望他们的灵魂守护着雪山,保护那些追逐梦想的人!”
●“我们可爱的登山队员在喜玛拉雅这一片宁净的雪域永远安息”。
●“希夏邦马,我会回来——如果有我,我想说。”
网页上出现频率颇多的一句话是——“下学期我要参加山鹰社!”
面对某些质疑和不屑,面对一些人“这样的死亡究竟有什么意义”的追问,学子们的回答同样充满了悲剧的崇高感——
●“每年都会有事情发生,或是幸,或是不幸。只是这幸与不幸之间,谁又是终局的裁判者?这世界上多的是愚昧的、卑微的、苟活的灵魂,这世界上多的是脆弱的、四散的、在艰苦或舒适的环境中缴械投降的梦想。那些仍坚持在琐碎的生活中闪光的梦想,才是这划破混沌世界的闪电,那些仍坚持着追寻梦想的人,才是真正的勇士。怀着敬畏怀念那些长眠雪山的勇士吧,他们的灵魂已经获得了永远的圣洁、高贵和自由。尊重梦想,尊重那些执着追寻梦想的山鹰!”
●“每个人都有选择苟活的权利,但每个人也都有选择献身的权利,你可以不屑甚至揶揄献身的具体对象是雪山或者大自然,但请你不要站在自己狭隘的角度去窥测那些年轻的心。……为什么不能用自己学习以外的时间,去憧憬在他看来比远比学习更有意义的东西?多年来,中国的高考制度,填鸭式地培养了一批又一批考试机器,他们除了学会考试,什么也没有学会。甚至连做人的基本道理和原则,都在一点点的迷失,更不要说什么远大的梦想、美丽的青春。难道这就是中国的下一代?”
●“现在有许多人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口口声声讲有什么意义,却从来没有认识到伟大举动的精神之所在。就像当年一位大学生跳进粪坑勇救老农而献身时,居然许多人会在此有无实际意义上争辩不休。什么实际意义?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伟大民族的人身上体现出的精神!……刚看完世界杯,看了高丽人、日尔曼人、爱尔兰人的比赛,我们总是要自责:我们的民族精神哪里去了?现在,看看那些讲所谓‘实际意义’的废物,按他们的逻辑,他们自己的父母生他们都没有意义!”
●“抛弃生命/我舍不得/抛弃温暖/我舍不得/抛弃熟悉/我舍不得/我甚至舍不得抛弃我桌面上的一层薄薄地尘土。/我不是勇士/但是勇士却让我鼓舞/重新认识现在/终于知道/有时候抛弃是痛苦的/同时也是幸福的。/ /我想/雪山上的人/如果不上雪山会很懊悔/今生无悔/所以他们幸福。”
遥想1998年初,北大三名山鹰社员以“每走五步,就必须停下来休息一分钟”的艰难,出现在海拔8201米的高度,为母校百年华诞献上绵延百里的精神哈达。登顶同学的日记写道:“大风夹着雪粒,铺天盖地地扑过来,打在脸上、身上,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虽然不见蓝蓝的天际,不见山下的平野,但心里的那片天空却比天比地宽广。”
能够在滑坠、雪崩、滚石、严寒、缺氧、高山病中思考生命、追求高度的孩子,我爱你们,死亡无法征服你们,造物主不敢看轻你们。可你们背后有老母倚闾、亲朋盼信,你们要小心哪!
西哲曰:对于某些人,“沉思四十年人生与沉思一万年没有两样——你会看到更多的东西吗?” 是的,我们只能这样毫无危险、按步就班、四平八稳、似有若无地活下去,只能常常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喋喋不休甚至怒发冲冠。我们已无力像他们那样地悲壮地活着和死去。我们都有足迹,但深浅大不一样。我们现在所能够做的,是为他们在雪峰上划下的每一道痕迹拜首。是的,我们绝不会跌倒,更不会为白雪掩埋,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爬上过那样的高度。20年前读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德国的浪漫派》,见“我们没有跌倒过,因为我们没有攀上过有跌倒之虞的高度。我们把攀登勃朗峰的任务让给了别人。我们小心翼翼地防止扯断脖子,但我们也采不到只在山巅和悬崖旁开放的阿尔卑斯山的花朵。”还觉得那样太浪漫了,为什么都得攀登勃朗峰呢?为什么一定要扯断脖子呢?现在年近半百,是“山鹰”们给我们上了人生哲学的点睛一课。
作为个人行为,学子们与“北大精神”的关系或许只是间接的血缘关系。重要的是他们对于“做什么”和“如何做”的义无返顾的选择。“顶天立地身,只为换自由”,选择的自由和坚定,使他们前进的每一步都放射出照彻古今的光辉。
五个孩子,长眠于皑皑白雪之中。“冰山连绵不断,成为一代人的塑像。” 希夏邦马就是他们,烛光和泪水就是他们。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们因此不再需要任何痕迹。我们是需要的,需要房子和车子、著作和头衔、鲜花和掌声。
他们静静地睡在希夏邦马的怀里,睡成五朵雪莲。他们对山峦和月光毫无妨碍。我于是明白了,征服自然不是砍伐、排污、人工降雨或把国旗插上月球,而是像他们一样融入自然,化为自然。后者可以同时征服历史和未来,而前者只是享用现在。
请回忆北大大学生登山队“山鹰社”1990年以来的足迹:
1990年东昆仑玉朱峰(6178米)
1991年慕士塔格峰(7546 米,未登顶)
1992年念青唐古拉中央峰(7117米)
1993年慕士塔格峰(7546米)
1994年各拉丹冬峰(6621米)
1995年宁金抗沙峰(7206米)
1996年玛卿岗日峰(6282米)
1997年东昆仑玉朱峰(6178米)
1998年卓奥友峰(8201米,五月校庆)
1998年念青唐古拉主峰(暑期,未登顶)
1999年新疆克兹瑟勒峰(没有查到高度)
1999年四川雪宝顶峰(5588米,女队)
2000年桑丹抗沙峰(6590米)
2001年穷母岗日峰(7048米)
以下是山鹰社“一位老社员”的为了五位兄弟而唱给雪山的歌——
●五位兄弟走了,我们不会忘记他们,他们没有做的事情我们会替他们做,他们的父母就是我们的父母,我们将略尽绵力。我们会到神山下,为五位兄弟献一束花,洒一壶酒,唱一支歌,在玛尼堆上添一块石头。传说中的天国离这里很近,你们一定已经到了吧。
请你们不要就此离去,
雪山上的五位兄弟,
妈妈盼着你们归来,
妹妹在等你们的好消息。
请你们不要就此离去,
雪山上的五位兄弟,
让我们再唱一首歌,
玩一次昨天晚上的游戏。
老三,昨天我输了,
今天我要赢你,
其实我早就知道,
你和老四耍了赖皮。
老六,我真的还没懂,
上次你给我讲的概率问题,
但你好像也没搞清楚,
结构主义的确切含义。
老七,这朵雪莲是为谁采的,
我们一定帮你传递,
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她,
或者给她你偷偷写的日记?
这里离天堂很近,
请你们不要走得太急。
到了后也想想我们,
我们亲爱的兄弟。 (《教育时报》2002年8月3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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