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回归线以南，青鸟不到的地方（三）

苏小鹿

（三）

打电话给凉城，他的声音很疲倦，但依旧令我心生温暖。

“城。我肠胃炎发作，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医院？”我说，“会很痛。”

“老地方等我。”说完他挂了电话，我仿佛听到男人在夜里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就笑出了声。

“鹿鹿，你是不是说梦话了。”碧清半睡半醒从被子里坐起来，问我。

“我肠胃炎又发作了。”我说，“你继续睡，不必担心我，我要去见凉城，他会带我去看医生。”

“你又这样信他！”碧清开了宿舍的灯，说：“你这样相信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对你有什么好处，他不过是钟意你的肉体与年轻。”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爱他的肉体与年轻。”

碧清刮了我一掌。她的手很冰，我却觉得热。

“我陪你去好不好，不要再见他。”她好声好气，定是觉得歉疚与不安。

“我不能。”我说。

“你可以。”她抱紧我，“我知道你只是渴望温暖与关爱。”

“你难道能给我这些？”我看着她。

碧清有些惶惑，避开我犀利刻意的眼神。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因为你并不是一个男人。你能爱我，但你并不能与我做爱，不能给我一束精液，令我从此怀孕，做个永久安定与慈善的母亲。”我笑，觉得快乐又痛苦。

“你正常D好吾好！”她用力扶住我的双肩，头顶的白炽灯很耀眼，晃得我想流眼泪。我养过的一只母猫，也有白炽灯一样惨戚的眼神，曾用力影射我青黄不接的少年时代。后来那只猫死了，在路边觅食的时候被汽车撞到，死的时候眼神很悲伤，它定是十分留恋人间的饮食与温暖。但我的父亲如此暴戾与饕餮，竟将这只养出了感情的猫焖成了饭桌上的菜，与酒肉朋友一起饮食。为此我哭了一夜，父亲只是觉得厌烦：“哭什么哭，不过是死了一只猫，我死了你也不会这样哭我。”他的朋友嘻嘻笑，打趣说：“把她嫁了，或是卖，你就可以再到澳门赌一场，嘻嘻。”

父亲不说其他话，只是一味地叫我闭嘴，觉得我在人前丢了他的脸，恼怒的时候掐住我的下巴给我罐了一杯五粮液。”我终于不再哭，酒精令我沉睡。我梦见我的父亲把我卖了，并用卖我的钱去澳门赢了钱，在碧桂园买了房子，可以看到海景与游船，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人人都说那里是个好地方，但我已看不到。他定是早已决定不要我了。我的父亲总是想方设法抛弃我。我也常常觉得若有所失，是因为我有许多的热情和痛楚。

“清。我呕了血。我胃出血。并不只是肠胃炎。”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好像什么都不能吧。”

“抱抱我。”

“好。”

于是又重新有了温暖与关爱。

我从宿舍后门的铁丝网爬到外面的工地，远处有狗吠和闪闪烁烁的灯影，我小腿处的丝袜被铁线勾出了一个洞，开口一直裂到大腿根部。就索性脱掉丝袜，只穿着短裙和长靴，在凌晨四点的寒冬里冷得瑟瑟发抖。

凉城的车在我面前停下来，我一把抱住他：“你好暖。”我说。有确确实实的满足感。

他伸手探入我的大衣，抚摸我的腹部，“是不是这里痛？月经提前了？”

“不是。肠胃炎。”我说，“总是痛，有时会呕。”

“那我们去医院。”他说，然后发动摩托车的引擎，我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衣服上有淡淡的1906的气味，令我不再觉得疼痛。我好想睡一觉，因为他时常令我有安定与长久的感觉。其实那时天空早已没有了星光，我却觉得漫天繁星，会照耀我一生的黑暗与寒冻。

凉城陪我去照X线与胃镜，又去付款拿回医生给我开的硫糖铝和洛塞克，照顾我如我的夫。天亮时他给我开了个房间，抱我上床，我以为他会与我做爱，但他只是吻了我的额头，说:“我已让酒店服务员按时送餐给你，你要按时吃饭与服药。我要去上班了，有事要打我的电话。”

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我并不想睡。不过只是胃出血，又不会死人。活着是件令人如此向往与疯狂的事，我想出去晒太阳或和陌生人谈谈天气与国际新闻，而不至于在被窝里发霉发烂。凉城怎么就不懂我。我忽而想给他打个电话，试探他心中对我的留恋究竟会有多少斤两。

“城。你能请假一日么？”我说，“我想与你到观海长廊看红嘴鸥，过了冬季，它们就不再来了。”

“你不要任性。我下了班就来看你。”他的声音依旧令我十分迷醉，就像我十三岁第一次穿胸衣，镜子前十三岁少女发育得很好的身体令我觉得甜蜜与温柔。

我觉得无聊，想看电影，于是就穿鞋下楼问前台小姐有没有手提出租。在电梯里竟看到起床买早餐的陈筱。她拎着一盒牛奶和餐包尴尬地与我打招呼，也没问我为什么会在酒店出现，其实我们都心照不宣。来酒店还能做什么。不过我很坦然，因为我心安理得，我只是病了来睡一觉，并没有做苟且之事。她一定觉得我是与男人纠缠了一夜才看起来如此疲惫不堪，笑着把一盒牛奶递给我，说：“你应该多吃点营养的东西，你气色并不太好。”

我接过来，说谢谢，今天天气真好。

她笑笑：“的确很好。我到了，有空再聊。”便与我匆匆道别。

其实我很想叮嘱她，出门前应穿上胸衣，不然缠绵过后的遗迹会被展览出来。因为她敞开的大衣里T恤上清晰可见乳头凸起的轮廓，那是令多少男人一夜分泌无数荷尔蒙的事情。

只是。我觉得恶心。一想到她与一个女人在旅馆用手指与舌头交媾并将床单揉皱撕碎，我就觉得恶心难忍。我中意《春光乍泄》又如何，为《蓝宇》感动过又如何，亲眼看见《阿黛尔的生活》里的苦恋情深又如何，我还是未能够接受一个正常的女人骑在另一个正常女人的身上留下嚣张的唾液与透明的荷尔蒙。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如何变得如此卑微而艰辛，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我冲出旅馆大门，蹲在路边呕吐，却只能干呕，胃里没有丝毫食物。有的士司机停下来问我是否要搭车，我摇摇头，觉得难受，便买了一杯热奶茶。

阿Wen忽而给我打电话，我愣了一下，不知是否应该要接这个电话。电话第二遍响起，我才温吞吞地滑下接听键。

“小鹿。”一听到他浓重的北方口音，我就觉得厌烦。

“怎么了？”我说：“不是说过从此不再联系的么。”

“我跟我妻子离婚了。”他开门见山，仿佛要一夫当关令万夫不要杀进他一手攻克的城池。

“那又有与我何干。”我说。

“我心情有点down。”他的语气委婉，“你能不能陪我一下？”

“我没有时间。”

“我要写简历，要修学分，要赶招聘会，要谈恋爱，要看医生。我忙到没时间休息。”

“不要写简历了，我可以包养你。”

“你真让我恶心。”

“两个小时1500，你能不能陪我？我已很久没有碰过女人。”

“你怎么不去死！”

“小鹿……”

我挂了电话，把奶茶扔进垃圾桶，觉得胃痛抽搐。为什么我郎骑竹马来的年少好友有一要让我成为以色事他人的廉耻之徒。我十岁那一年便要背李白的诗，他笑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你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十岁就明白了的道理，我二十三岁自然不会重蹈覆辙。阿Wen，你出轨离婚财产被法院判给妻子，我当然想大笑一场。你活该。

他又打来电话，大声说：“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心情不好，你原谅我。”

“阿Wen，人生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去做，你为什么非得一定要去想女人。天下有那么多没有女人的男人，也不见得他们统统都去作死。”

“我又令你失望了是不是。我真差劲。”

“最讨厌你这种动不动就自暴自弃的男人。”

“是。我差劲。”他挂了电话。我也厌恶地讲电话塞进挂包。

有些人时常令我觉得厌倦和失望。

我转身上楼，吃了两片西泮便一觉睡到日光微暗。原来一天过得如此之快，黑夜是睡一个小觉便能到达的天堂。梦里听到有人在敲我的门，原来是真的。我并没有在做梦。想是凉城一定已经在门外等了我很久，就从还未完全消散的药效中挣扎着起来开门。

“我以为你在里面死了。”他面有怒气，把背包扔到床上，“前台说你中午已经没有开门，我以为你只是出门了。”他怒气冲冲，点一根火柴便可以烧起他身上的一把火。

“对不起，我觉得痛。就吃了长效安定。”我觉得委屈与难过。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缓了下来，说：“可以的话就不要再吃那些东西。”

我点点头，温驯如小猫般走到他张开的怀里。

“还痛吗？”他轻轻摸我的头发，竟是如此温柔。

我摇摇头，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又暖又安全。

“我竟然无耻地硬了。”他小声发笑。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他笑，说：“没什么。”于是手开始伸进我衬衫里面，总是游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