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醒来时日头已完全落了下去。 宿舍里乌灯黑火,一点烟火气息也没有。我心有怅惘,抓起床头的手机若有期待地看时间。没有未接电话,信息也没有。微信上看不到任何留言,QQ也一样,甚至连 微博也没有新闻发过来的私信。 没有人找过我。我存在与否对这个世界毫无影响。 所幸早已习惯。打电话给碧清时,她用极细微的带点惊诧的声音告诉我:“今晚崔永元来了,她们都去了现场,你难道不知道?” 崔永元来了又与我何干。我说,我只是饿了,想让你给我带一份 快餐回来。碧清噗嗤一笑:“你丫的!吃吃吃,就知道吃,小心胖死你!” “胖死了对这个世界也毫无影响。”我说,“挂了挂了,追你的星发你的白日梦去吧。” 的确,我不过是睡醒了,觉得饿了。事实的确是这样。至于世界怎么样,其他人怎么样,我真没精力去管。我管好我的胃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何谈他人的健康幸福与快乐。我是如此自私自利有冷血的一个人,但也只有自私自利才能让我在这个鱼龙混杂的社会中好好活下去。 我起床穿衣,拉开窗子就看到宿舍门口停着的白色宾治和银灰色大众汽车,楼道里开始响起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嘎哒、嘎哒”声。能想象得出,一分钟后定会有一个身材高挑长相如花瓶的年轻女学生走进其中一辆汽车,她们的青春随着白色宾治的尾气一起消失在湛江深冬的夜色里,污染了整整一座年轻的城市。在我初上大学的时候,就有男同学告诫我:你小心。你那么单纯你要小心。 我天真地问他:你要我小心什么。十二号风球还是海啸?呵呵。 男同学摸摸我的鼻子,他说:大学是一座庞大无比的妓院。 “那你是嫖客么?”我笑笑,拍了一掌他的后脑勺。真有骨感,以后一定会是个反骨仔。我想。果不然,此后我看着他从一名小小的干事一直干到学生会主席,如今又抢到了学校唯一一个进驻五百强企业的名额,成功的路上与不少昔日同窗反目成仇。我很少再见到他,他说话越来越八面玲珑,越来越口蜜腹剑,他忙着上位和赚钱,再不管那我们生死。但谁又管了谁的生死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自私自利。生活教会我们自私自利。 如果见了面,我定会问他:“喂,这几年你嫖了多少?哈哈。” 我往脸上抹了点那瓶贵价的Lancome润肤露,套上长筒袜和皮靴出门,夜晚的学校好冷,风又大,从脖子一直钻进身体里,仿佛要拼命流入血管把我冻僵。我想停下来抽根烟,就进超市要了红盒万宝路和打火机,身后一个戴着眼睛的小男生装作不经意地盯着我。我回头,给他一个明亮妩媚的笑容。他凛冽地缩了一下,表情呆滞。我心里快乐得要死。 他定是个书呆子,好男孩。你看他的裤脚还露出半截白色的运动袜子,双肩包里定会有大叠大叠的考研资料和各种课程安排时间表。挑逗一个假正经的大男孩竟使我如此快乐,好像从来未见过男人一样觉得新奇刺激。他出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我,眼神慌张找不到焦点,恍惚初次开荤的处男。我靠在超市门口的树上点了一根烟,吐了一个完美的烟圈。 做一个坏女人,我如此合格。 风又吹来,我觉得冷。冻得像只狗。我想要一点温暖。 “你在哪里?”我打电话给凉城,“你今晚过来找我么?来不来?” 他不答,只是说:“电视机盒子哪个牌子比较好?我家的有线电视停了。” “我怎么知道。你今晚来不来看我?” “国产的还是来路货比较好?”他依旧自说自话。令我毫无存在感。 “城。”我说,“我想你了。你来看我好不好。” “我今日好累。我要训教了。”他说,然后盖了我的电话。 他挂了电话又发来微信:你想做爱么? 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我好冻。 我就是不给你。睡了。 Fuck off!Fuck off! 我把烟恶狠狠地扔进路旁的垃圾桶,抬头看到好好先生大张伟在男生宿舍的二楼朝我扬手:“小鹿,小鹿你在干嘛?” “我饿了。”我说。觉得寂寞,“你要不要下来一起吃夜宵。” “你等等我。”两分钟后,他一袭黑衣站在我面前,身上还带点沐浴露的气味,我觉得好闻,竟想抱一抱他。对于温暖,我是如此饥渴。 “你今日有没有去招聘会?”他问我。 “去了。”我说,“把简历全扔进了垃圾桶,浪费了我打彩印的钱。” “你还是这么任性啊!”他转身看看我,有点无奈。 “我何时任性了,我不过是扔了几份简历。简历没了就重做呗,你何必说我任性。”我说。其实我并没有不快,我只是想延长话题,我很寂寞,想和人交谈,无论任何人。 “你较真了?”他笑笑,“好久不见你生气发怒的样子。” “你大爷的!” “你想吃什么?” “牛肉面,加双蛋的那种,学校东门对面那间。” 我和大张伟一路走出学校,头顶月色惨戚,我好想有张温暖无忧的床能包容我一生的疲惫与感伤。 “毕业后你要去哪里?”他问我。 我极厌倦这种话题,去哪里不也就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何必提,何必问。但我不得不答。“去嫁人。”我说,随即笑起来。 “你要嫁谁?”他一脸吃惊。 “我也不知道要嫁谁。”我说,“我也好想有个男人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他一定会是个盖世英雄。哈哈。” “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喜欢不务正业去嫁人了。” “你大爷的才不务正业。结婚生子也是人生正业的一部分。你这是赤裸裸的男性霸权主义思想。” “哟,什么时候偏向女权主义了?”他笑笑,又说,“讲笑啦。” “我准备去广州了。”他说,“已签三方。”一副得意的神情。 “哦。”我说,“祝你的身体不被广州人流吞噬。祝你的梦想不被广州的尾气玷污。祝你的未来像广州的GDP一样步步高升。祝你……” “那你咧?你?我的小才女?” 我笑笑,不答。我的梦想是当一名惊死人的作家,什么阴谋论、斗争、鲜血、下水道、河流、黑暗、爱欲、受伤的胆汁、男人的精液、疯狂的月光……这些都是我精心准备好的字眼。 我下半生要做的不外乎两件事:寻找爱情以及写作。我与命运一样疯狂颠倒分不清黑白,生活时常令我患了严重的色盲症,分不清爱欲分几种,梦想分几种,人心分几种。我不过是想得到一点希望爱情和温暖。 我要把生活硬生生掰成两半,一半令我心怀温柔,一半令我饱经暴烈。我不得不如此。 “喂。你去了广州,你要和你的女朋友分手了么?”我问大张伟。 他不慌不慢,吃一口面,吞下,喉头凸起又恢复平静:“分了分了。在一起三年,什么爱都花光了。哪来那么多的爱,分了各自拥有全新的生活,不是更好。我真不能想象一辈子对着同一个人看同一种风景,会是什么样子。想想都觉得恐怖。” “辣手摧花。”我说。 “你言重了。爱情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的游戏。刚好彼此寂寞,就靠近安慰一下。” “她奉献了肉体,那你给她钱了么?哪来的各取所需。” “我给了爱她呀。” “你大爷的!我要是有钱了立马捐钱给环保局让他们清理你这种社会渣滓。“ “哈哈。我要是有钱了,肯定从东南亚一路嫖到俄罗斯,竖穿整个亚洲大陆。” “呸!小心得阳痿。”我喷了他一口面汤,又觉得伤感。男人都一个样。长大了的男人都一个样。应该统统抓去阉割,从此天下太平,女人不再伤感。 吃完面已经十点零六分,夜生活才开始,路上疯狂热闹都是霓虹车流与人语,我也想搭上其中一辆车从此不用再回头。我想走。去很远的地方。从此落地生根心安理得。 大张伟与我挥手告别。我一把抓住他:“你要去哪里?” “开房呀。我女朋友在等我。” “你不是已经分了手?” “我都还没走,她也还在爱我。先睡几晚。春宵苦短,天梦难圆。哈哈,走了,你一个人回去没事吧,我不送你了。” 我点点头。看到他对的士司机说:“MiNi假日酒店。” Bastard!Fuck off!Fuck off! 一定会有一个美丽清纯的女子,心怀美好等着她的爱人回归,以为可以相濡以沫一生不用忧愁伤怀,却不过是等来了一场肉体的盛宴。 盛宴过后,泪流满面。 我再次看看手机,十点二十分,离门禁时间还有一个小时零十分。我想为了避免失眠,我应该去喝一杯烈酒,或是去学校对面的人民医院找我的主治医生开几片安眠药。总之,会有另一种方式的存在令我不再觉得黑暗。黑暗时常令我有人生虚空漫长之感。 夜晚的医院依旧热闹如上午十一点的超市,抓药的护士在药房里打呵欠,有小孩挣扎的哭声以及谈笑风生的快乐感情,为什么在医院也会令他们如此快乐?人心难测,我觉得厌烦和窒息,拿了药便走。 宿舍灯火明亮,给了我一丝希望。可是碧清没回来,她定是与男友外出过夜。我觉得落寞,想起凉城。我亦希望他每晚来探我,让我在他结实的怀里索取一点一丁的暖意。 人心已如此凉薄,我极度渴求温暖。 开了虾米音乐盒,听到陈奕迅那副老熟的唱腔:拦路雨偏似雪花,饮泣的你冻吗? 因为我爱,我冷,我惧,我怕,我惊,我痛。因而我想要写一篇小说。 熄了灯。我做了个梦。凉城与我在一辆绿色的车上疯狂接吻,路边有人在拼命地交媾。我觉得恶心,醒来就吐了。 此时是夜半四十分。我又苟活了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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