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学校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路过钟楼时,大张伟一挺西装地朝我招手:“你怎么这么迟才来!” 我咋舌。我原来忘了今日他要照毕业照。盲猫撞到死老鼠,我刚好经过。 “你女朋友呢?”我问他,“今日怎么不来了?” “分了呀。”他理理胸前的红领带,漫不经心地答话,令我想到冷血两个字。 “我明日去广州了。”他说,“走之前还是处理好人事关系比较干脆利落,免得日后有过多的人事纠缠。” “你大爷的!你将她当垃圾一样处理掉呀!” “倒没有。我打了五千块钱到她的银行卡,让她自行解决。” “你为什么要打钱给她?你真当自己是嫖客呀。” “她怀孕了,那是堕胎以及营养费。”他笑笑,把右手食指竖放在两唇之间,对我做了一个需要保密的动作。 “你够格拍刘伟强电影里的人物了,或是帮王家卫写一个剧本。”我瞪了他一眼,“你还是快离开湛江,不然你也会将我污染。” “你放心,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让摄影师给我们来了张亲密的双人照。 湛江早晚温差大,中午的太阳很晒,我有点头晕,才记起一日半未吃过任何东西。大张伟让我帮他拎西装外套与单反,我只是觉得很倦,坐在古榕广场的树荫下等他照完相就去吃饭。 阿Wen又给我打电话:“小鹿,我到学校找你。你不要害怕与担心,我只是想见见你。” “我几时怕过你。”我盖了电话。 大张伟问我怎么了。 “没,中国移动无端扣我话费了。”我说,“心里很不爽。” 他笑笑,“那我犒劳你。” “我没时间与你吃饭了,有个朋友要来找我。” “男朋友?” “男性朋友。” 大张伟邪魅一笑,从我手上拎起西装外套穿了,顺带拎起了单反包,“那我走了,晚上有空的话找我吃夜宵。” “我觉得我有洁癖,你是个大污染源。”我吃吃一笑,送走了他。大张伟转身离去,留给我一个俊俏的背影,其实他还是长得人模人样的。不过越是人模人样的男人就越高深莫测,他一定是黑帮小说看多了,觉得人间尽是杀戮与冷血。 我等了很久,觉得饿,就到超市买了隔夜打折的半价寿司喝矿泉水。阿Wen把车开到紫荆楼前,然后下车走到古榕广场。日光晒得我头顶发烫,迷迷糊糊间看到他银灰色的西装和鳄鱼皮鞋。我以为会看到惊喜,但他身上有酒气,熏得我想逃。 “你为什么又要喝酒?”我有点厌烦,“酒喝了不少,也不见你的愁减了多少。” 他轻轻扬了扬嘴角,坐在我身旁,“不喝酒不知道做什么。” “去吃。去玩。去笑。又跳又叫,到电玩城玩游戏,甚至可以连夜开车到北海叫鸡。”我一本正经。 “那我们现在去北海,旅费我出。”他说。面有悲戚。 “你怎么不去死!”我用手上的矿泉水砸他,被他截住。 “你不要激动。”他扭住我的手腕,“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好好谈谈。” “放开我。”他就放了,把矿泉水轻轻放回我的身边,我见到他手上那枚戒指已不见了,他并没有骗我,不过那又有什么用,他都已经戴过戒指了。 “你知道我并不会伤害你。” 我哈哈地笑个不停,令他不不知所措。“于我而言,你是个大笑话。” 他忽而沉默下来,用左右握住我的右手,像是在抓紧一根可以让自己在独木桥行走时不那么倾斜恍惚的缆绳。 “长茧子了。”他用手指在我掌心摸索,又看看我,目光停在我白色衬衫的胸前,“你是不是穿黑色的胸衣了。” Asshole! 我抽回自己的手。 “你知道我喜欢你的。”他讲得凄凄戚戚,令我更加厌烦。 “我并不想嫁一个比我大13岁的老男人。”我说。 “但我可以养你,你可以不用去找工作,在家上网出门玩乐。” “你在引诱我么?”我笑,“你能给多少钱买下我的青春?可惜我的青春是无价之宝,只属于我自己一个人。” “小鹿。我很孤独。” “谁不孤独。” “你开个价。”他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我。令我觉得可笑。外面有大把168元就可以玩30分钟的女人,从13岁到50岁都有,燕瘦环肥样样齐全,你尽可以像挑选合身的衣服一样去挑选一个然后心满意足地买单。 “你一个月工资几多,你不过是个公务员,吃国家的皇粮,房子和银行存款判给了前妻,还要每个月支付儿子的赡养费,你知道我野心有几大。” “我有炒股。”他说,语气豪迈起来,仿佛一谈到钱他就有了底气,“我有钱。” “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你就不快乐了。”我说,“你有钱又怎么样,你有钱又怎么样。”我定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了钱命明明就有了一切的可能性,我在自欺欺人又想欺负他的怯懦与软弱。 “我的确不快乐。”他低了头,悲情起来,“我有点想离开湛江回北方。这座城市连四季也不分明,我希望能在一年之中看到四季的变化,这样的人生或许看起来才更加轮廓分明。” “你是嫌弃这里小,包容不下你的野心?”我说,Wen,你不要太绝对了。这里只是纬度低。 他笑笑:“或许我只是想离开这里,才找各种理由。”他又握紧我的手,我手心出汗但并非因为我的紧张,我并不十分讨厌他,起码他会关心与支持我的人生,令我可以在难过的时候有个开口的人,这一切行为在荒凉冷漠的城市中已难能可贵。是我一直要求得太多。 “你以后还会不会结婚,你会不会照顾我。” 阿Wen叹了一口气:”人总是会不断变化的。”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我有微微的失望。 “你是不是对我失望了?”WEN问我。 的确是这样。但我口是心非,我说:“没。如果对一件事从未曾寄予过任何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了” “哦。”他回答。听得出来他也在失望。我们在语言陷阱中让彼此跌进失望的轮回。但不会万劫不复。绝对不会。 因为我对这个世界还抱着好奇心。我还年纪轻轻,我心地善良,我怕什么。 又是沉默。有日光从树缝中洒落,夹带浮游的灰尘,他低头看手表的时候,我看见他耳边的几根白发。他的确老了。我不知何时起了心痛的感觉。我说:“阿wen,其实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手表与落叶,还有地上被肢解得尸体不全的阳光,良久才说:“嗯。我要去上班了。” 他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就走了,但又回来,递给我几盒胃药。“不要再折腾自己了,也不要再在不同的人和地方之间折腾来折腾去。我看着你也觉得累。” “阿Wen。”我说,“你不要再酗酒了。” 他点点头,开着他那辆东风日产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觉得好笑。我何时说话那么煽情了,到头来也只是感动了自己而已。因而随手把药扔进了垃圾桶。 凉城才是我的药。我要按时服药。 宿舍里所有人都在午睡,我褪下衣衫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桶冷水,洗我的身体与头发,窗台的紫罗兰晒着日光慵懒地开着花,有女学生拿着书在草坪上晒太阳。我没有关窗,一边洗澡一边看窗外的日光倾城,这一刻真是美好。不过我好冷,要是水暖一点的话,我肯定会快乐得流眼泪,我很久很久没有快乐到流眼泪了。 从前大哥半夜开车带我去吃雪糕,吹着冷风,我就觉得好快乐,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了出来。大哥问我怎么了,我只是说沙子进了眼睛。他没说什么,给了我一顶头盔。我的大哥以前对我很好。后来到了他不断地去爱人的年纪,他很少再理我,或许是觉得我长大了,再不需要这种兄妹之爱,也或许是觉得厌倦了我,因为我总是一味地在他身上索取温暖与安全。 我的大哥讨厌共产党,他时常怀念蒋介石统治时期的国民党,他说如果不是因为共产党,今天的生活定没有这么多的困难,他说所谓的正统历史都是统治者愚民的一部分诡计之一,他很想去香港或是美国,他希望一个真正民主和平的国家。但我的大哥又懂得多少,政治关我们何事,历史不过也只是历史,我们也会成为历史的尘埃,出现我们今天人心不古这种恶劣的局面,并不是政治的错,是比政治更邪恶的人心。人性之过。 我有时很想我大哥,想起我中学年代他像个黑社会大哥一样叮嘱他手下的小喽罗保护我在学校的安全,使我不再受到欺负和谩骂。但其实我并不需要,因为我一直都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我时常拿第一名的奖状,然后用奖学金买回很多的零食与饮料回家给我的大哥。 只是,我的大哥不再理我。他忙着谈恋爱,忙着和人厮杀,忙着和父母吵架,忙着问我大姐借钱给女朋友堕胎,忙着夜晚去酒吧挥霍青春,还忙着睡觉和做梦。他何时变得这样忙了?我有点失落。 碧清午睡醒来,看到我,说:“你几时回来的?” “刚刚。”我说,“洗了个澡。” “你抽风!”她拿来外套披在我的身上,但我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温暖。“医生怎么说?” “没怎么说呀。”我说,“我挺好的。” 她点点头,不知道是回答我的话还是因为无可奈何,我的确时常令她无可奈何。但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也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今日下午去图书馆,你要和我去么?”她问我。 “我想睡觉。”我说。 她又是点点头,在我面前换上裙子和外套,而后把一盒阿胶递给我:“你用电饭锅煮开喝了。我今晚大概不回来,你记得要按时吃饭和服药。”我也点点头,“好。” 她的笑容温和轻快,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为什么我就不能过上她那样的生活?为什么我就不能找个人好好谈一场恋爱?我曾经也是一个天真单纯的女孩子,为什么今日觉得曾经只是做了一个关于美好的梦? 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 最要紧的是生活。 比生活更要紧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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